我第一次见到沈知安时,是在十五岁。
那年,礼部为我举行了盛大的及笄礼,由圣上亲自主持,荣宠之至,连皇子公主都逊色三分。
可这样逾矩的行径,连最苛刻的言官都没出来阻拦。
只因我是毓阳郡主,是从前镇国长公主与永安王留下的唯一遗孤。
我的舅舅,当今圣上,登基时年仅八岁。
太后性格柔弱,缠绵病榻。
十七岁的母亲被文臣们推举为镇国长公主,为璟国呕心沥血整整十年,十七岁时还政于圣上。
我的父亲,永安王,则是璟国开国以来第一位异姓王。
在漠北立下赫赫战功,打得漠北诸国连年进贡,岁岁来朝。
母亲三十岁生我那年难产而亡,次年,父亲也永远长眠于漠北。
我自幼在皇宫长大,由太后教养。
宫中妃嫔无数,皇子公主十多位,人人都要敬我三分。
我被千恩万宠的长大,纵使星星月亮,想要了也能叫人去摘。
因而,十五岁那年我见到沈知安时,便当着百官的面对皇帝说,我要他。
满朝惊诧,圣上面露难色,外祖母摇摇头,替我解围,说毓阳郡主仰慕新科状元郎的才学,不知先生可愿收下这个学生。
沈知安堂堂大学士,年仅十九岁的状元郎。
要他做我一个人的私塾先生,确实是辱没了他。
可他只是颔首屈膝,朗声道,被郡主殿下赏识,是臣下福分。
我曾一度以为,十五岁那年就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。
沈知安是个好老师,我却不是个好学生。
他教我习字,我便不知廉耻的要他握着我的手;他教我读诗经,我就冲着他念“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”;”我一次次的要求他喊我的小字长妤;我一遍遍地跟他重复自己的喜好,嗜甜不爱酸,最爱吃京中明月坊的桂花糖,爱看话本和皮影戏,最喜欢他沈知安。
这些大胆轻浮的举动统统都被他用一句“不和体统”挡了回来。
可他越这样,我越是喜欢。
他和我自小见过的那些王公贵胄都不一样。
谦和温润,进退有礼,不卑不亢。
像是一阵清风,又似是一轮明月。
让我沉沦如许。
沈知安最知道怎么对付我,背出来诗句他就给我带糖葫芦,抄完一篇文章就给我买话本。
最大胆的一次,中秋佳节,他敌不过我的央求,带我去宫外看集市的皮影戏,回宫的时候被侍卫抓了个正着,沈知安跪在太后面前替我求情,说臣擅自带毓阳郡主出宫,罪该万死。
自小到大,我仗着太后和圣上的宠爱肆意妄为,从不知收敛为何物,也从来没有人把我挡在身后,替我下跪求情。
这之后,几乎阖宫上下所有人,都把沈大人当成了毓阳郡主的未来夫婿。
可说到底,这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。
仔细想来,这段日子对他来说定是耻辱至极,因而在忍受了一年之后,漠北时隔十四年再度发生叛乱,他一介书生竟然主动请缨。
圣上对他极为欣赏,大手一挥,命他做了随军督办。
宫人们都称道说陛下其中沈大人,我只知道他要身赴前线,不依不饶的哭闹起来,可这回没人在依我,连太后也难得对我说了重话。
这一仗足足打了一年有余。
我时刻打探着前朝的消息,夜不能寐,几乎一闭眼就能看到沈知安战死沙场的画面,只能坐起来掌灯写信。
后半年,前线捷报频传,身为督办的沈知安也上了战场,带领百人小队奇袭敌军。
与漠北的最后一战,已成为主帅的沈知安以十万大军大胜漠北六国三十万联军。
捷报传来,举国欢腾。
沈知安本人却身中毒箭,生死未卜。
沈知安昏迷了整整一个月,所有人都要放弃的时候,他居然奇迹般的活了过来,连损伤的心脉都恢复如初。
人人都说他是将星在世,福泽深厚。
天启二十年六月十八,沈知安得胜还朝,圣上亲率文武百官与京畿行宫设宴。
残阳如血,旌旗猎猎,我冲到队伍的前方,不管不顾的拥住了沈知安。
他愣了片刻,反手抱住我。
周遭是将士们的起哄声,甚至连陛下都感叹,女大不中留。
我在欢喜过后终于反应过来,不禁羞红了脸。
怯怯地抬起头看了眼沈知安,他正低垂着眼帘,黑玉般的眸子里映着我的影子。
那一刻,我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。
是年七月,沈知安探亲归来,任兵部尚书,前途无限。
这年夏天格外热,太后身子不爽,我日夜陪在她身侧。
沈知安回京的时候,太后特地将他叫道身旁。
这个抚养我长大的老人,如今已是白发苍苍,她把我和沈知安的手交叠着握在一起,道,“沈大人,哀家这个外孙女,自小被宠坏了,任性顽劣。
但是哀家看得出来,她是真心喜欢你,望你,不要辜负了她。”
“外祖母。”
我抱着她瘦弱的身子泣不成声。
“臣,沈知安,谨遵太后娘娘教诲。”
沈知安在床榻前郑重一拜,把我的手紧紧攥在手心。
临出宫门的时候,沈知安塞了一块玉珏给我,他说,此物能保邪祟尽除,无病无灾。
我把玉珏放在床头,一夜好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