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抬头时他满面惊慌,急切开口。
“知音,我并非有意。”
“是酒误事,定是酒误事。你知道的,我只是......”
我抬手止住他的话,眼中尽是失望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陆明川,请你离开。”
见他仍立在原地欲言又止,我抓起花瓶掷向他脚边。
“滚!叫你滚出去!”
头上的旧伤被扯开,一阵剧痛袭来,我忍不住弯腰抱住了头。
他见状顿时慌了神。
“知音,莫要动怒,你头上伤势未愈。”
“我今日是醉了,你别在意。”
“我走,我这就走,你好生歇息。”
随着房门掩上,头上的疼痛渐渐消散。
我却始终低着头,望着泪珠一滴滴落在被褥上,洇湿了白色的锦缎。
陆明川,我不要你了。
便是为了商铺的生意,你也配不上我。
5.
接下来几日,陆明川都未曾回府,我倒也落得清静。
三日后,我头上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。
去铺子里处理了这些时日的账册后,我便去了城中最富贵的宅院看房。
既要和离,我总要先备好自己的住处。
我刚与管事签完文书,正听他说着交接事宜。
一道娇滴滴的声音便传入耳中。“我要你们最大的院子。”
“这可是我相公给我置办的宅子,自然要最好的。”
“银钱不必计较,这可是我相公送给我的家。”
我听着声音熟悉,便抬眼望去。果然是林月霜。
她挽着的,正是陆明川。
陆明川目光温柔地看着林月霜,语气中尽是宠溺。
“你呀!要多大都成。”
我心下冷笑。
想是那日我对林月霜说话不客气,陆明川心疼了,今日便带她来看宅子。
两人的话自然也被几位管事听去,纷纷围上前去,热情地介绍起来。
连我面前的管事也将我晾在一旁,转头就迎了上去。
这时,林月霜才瞧见我,走到我面前故作惊讶。
“姐姐怎在此处?”
“是现下陆府的大宅院还住不够吗?姐姐这是要做什么?”
“莫不是与外人私通,要给人置办住处?”
听到这话,陆明川神色骤变。
“你来此作甚?不是在家养伤吗?”
“我这才几日未归?你当真不知廉耻。”
“赶紧给我回府去,别在这丢人现眼!”
我目不斜视,自顾自端起茶盏饮了一口。
“你不是说好我们成亲只是为了生意吗?我从不过问你,你有何资格质问我?”
“也不知谁才是那个被金屋藏娇的烂人?如今敢叫嚣到我面前来了。”
“林月霜,若是你愿意给我磕头,我便认下你这个妹妹,也免得你日日叫我姐姐。”
陆明川却像是没听见我说的话,思忖半晌后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。
“以你的性子断不会与别人私通,那你来此作甚?”
“我明白了,你是跟踪我来的?”
“瞧瞧,你口口声声要和离,心里还是放不下我。”
林月霜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,随即眼圈泛红,咬着唇瓣开口。
“姐姐莫要生气,别因我与明川哥和离。”
“都怪我,与家里人相处不睦!明川哥想帮我,才带我来看宅院的。”
“姐姐莫要误会,千万别因这点小事与明川哥争执。”
我没工夫理会自导自演的陆明川,而是冷冷地瞥了眼林月霜。
“我上次可是说过,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。”
“这点小事?这处宅院少则上万两,多则数十万两,你告诉我这是小事?”
“林月霜,你可知这是多少银子?”
说罢,我起身欲走,反正文书已签,我留在这里也无事。
林月霜伸手拽住我的衣袖。
“知音姐别走!该走的人是我。”
“这银子,就当我与明川哥借的,我定会还的,知音姐你放心。”
“你别再生气了,你生气我害怕......”
我抬手便是一记耳光,随即嫌恶地掏出帕子擦手。
林月霜捂着脸,泪如雨下。
呵,都说了。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。
6.
我一边擦拭着手,一边冷声开口。
“我记得方才给过你脸了,林月霜。”
“我要是你,我才不会浪费时间在此装腔作势。我会回去好生哄着你身边那个男人,哄着他赶紧与我和离。”
“否则,他给你置办的每一分银两,都是有我的一份!我可有千百种法子讨回来。”
边说着,我边将帕子往旁边的炭火中一丢,随即继续朝外走去。
“所以,收起你这副做作的嘴脸。”
“好生哄着你身边那个男人,想法子上位。”
“对了,要买宅院你们换一处。我可不愿与你们为邻,看着便觉作呕。”
留下这番话,我不再看他们神色如何,径直驾车离去。
我没回府,而是去了商铺,寻了一直相熟的讼师。
见陆明川这般神情,怕是还在做着正房、外室两不误的美梦。
等他应下和离,不知要等到何时。
他拖沓不断,我却是个果决之人。
信你时,我便嫁你。
知晓在你心里这桩婚事不过是为了我家的商铺时,我便不再以寻常夫妻之道要求你。
既要和离,我定要早早了结。
讼师很快来到铺子里,替我拟好了和离文书。
我与陆明川之间,最大的幸事便是膝下无子。
虽说陆家爹娘催得紧,但因为商铺我一直放不开手,毕竟是爹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。
再加上成亲后两年,我们各居一处,所以一直未有子嗣。
无子便好办得多,我不取他分毫,他也休想染指我的家业。
和离文书很快便按照我的意思拟好了,我唤来小厮,将这份文书送到了陆府。
接下来,便是等着他应下和离。
安排好商铺和新宅子的事情后。
为了清静,我寻了一处山庄,准备好生放松自己,开启新的日子。
在山庄待了大半个月,陆明川不断遣人送信。
第一封信。
你去哪儿了,怎么这几日都不回府,你当真与外人有染不成?
第二封信。
你再不回来便永远别回来了!叶知音,你莫要挑战我的耐性。
第三封信。
上次绣庄送来的衣裳放在何处,我的玉扳指呢?你的妆奁匣子里怎么没有?
第四封信。
娘子,我近来身子不适,你在何处,我去接你,你陪我请大夫可好。
一封封信里,他的口气渐渐软了下来。
只是字字句句,都不曾提及和离文书。
若不是小厮亲口相告文书确已送达,我都要怀疑他并未收到。
山庄的景致当真不错,若没有陆明川频频遣信打扰就好了。
但和离之事未定,难保不会有什么变故,我也不好将他的信件置之不理。
直到又一封信送到,字迹凌乱潦草。
娘子,你当真不回府了吗?
你不是一直想养只狸奴?你回来可好,我们一道去挑。
娘子,我不闹了,咱们以后好好过......
我轻叹一声,终于提笔回了信。
陆明川,我们没法子好好过。
你晓得我的性子,说要和离,便再无转圜。
你的衣裳在何处、玉扳指在何处,你身子舒不舒服......你该告诉的人,都不该是我。
收到我的回信,陆明川又遣人送信,字迹愈发凌乱。
我错了知音,我当真错了!我知道你为何生气,成亲一周年那日,我是在他们面前说大话,我不是有意的。
我是心悦你的,知音!我只是不会疼人......
知音,我真的知错了,你宽恕我一次,好不好?
读着他的信,我心头一阵酸涩。
其实,我又何尝不难过。
陆明川是我倾心相许的第一人。
遇见他时,正值我人生至暗时刻。
于我而言,他不只是夫君,更是我的救赎。
可是,错了便是错了。我们,早就回不去了。
夜深人静时,我一个人坐在山庄的湖边,月光静静地洒在湖面上,格外好看。
我呆呆望着面前的湖面。
陆明川,你不会疼人,我也不会。但我晓得,心悦一个人,就是要对她好,是舍不得她上心,看不得她落泪。
你心里没有我啊!陆明川你只是不愿我离去罢了。
在你眼中,我不过是家资丰厚,无父无母,最适合做你妻子的人罢了。
感激你陪我度过最艰难的时日!不论你如何想,这段时日我也曾欢喜过。
就此别过吧,陆明川。
这封信后,许多日都不见陆明川再写信过来。
7.
直到小厮来信,说新宅子已经收拾妥当,可以入住了。
当时选这处宅院,就是看中了它装潢齐整,稍微添置些物件就能搬进去。
接到小厮的信后,我看看时日,觉得和离文书也送去多日了,便收拾行装回了江城。
小厮来城外接我,直接把我送到了新宅。
我正准备好好沐浴歇息,谁知我刚歇下,林月霜便寻了上来。
乍见她时,我心中涌起厌恶与惊诧。
她却浑不在意我的神色,径直入了院子,在凉亭中坐下。
“你一定很奇怪,我是如何寻到这里的吧?”
“陆明川不见我,我只能来寻你了。这几日我一直在你宅子外守着,今日总算等到你回来。”
“你倒是逍遥自在,这才回府。”
我立在门边,静静地看着她。
她收起了往日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,脸上尽是与她年纪不符的世故。
“他不见你,你来寻我作甚?”
“怎么?没了我,你那引以为傲的情意也不美满了?”
“赶紧走,你莫要逼我动手。”
林月霜却像是没听见我的逐客令,自顾自打量着屋内摆设。
“什么情意,傻子才要那等虚无缥缈的东西,情意有何用?”
“男人算什么?我要的是富贵,唯有富贵不会辜负我。”
“叶知音,你太小看我了。”
她这番话倒是勾起了我几分兴致,我饶有趣味地看着她。
“既然要富贵,那你来寻我不是更无用了?”
“你该去讨好陆明川,讨好你的财神爷才是。”
“也是......他如今不见你,你来我这也寻不着他。”
她目光一转,看向我。
“你太小看我了,我要的从来不是银钱或是宅院铺面。”
“我要的,是陆家正室的位子。”
“但我也知道,他不愿和离,所以......”
话未说完,她的目光往院外一瞥。
随后,她一把抓起桌上的茶盏重重摔在地上,身子一软,双手重重按在那堆瓷片上。
我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。
一个人影从我面前快步掠过,忙不迭地扶住了林月霜。
抬眼望去,竟是陆明川。
我忽然明白了,林月霜方才往院外瞥的那一眼。
看来,她早已布下这一局。
林月霜一改方才运筹帷幄的模样,红着眼圈低声啜泣。
“我知道一切都怪我,才让知音姐心生误会。”
“我特意来寻知音姐解释,不想因我让你们和离。”
“我明白,你心里最看重的还是知音姐。”
陆明川抬起头,双眼瞪着我。
“你不是执意要和离吗?何必还要为难旁人!”
“我说了,一切过错皆在我!你还要如何!”
“叶知音,你究竟想要如何!”
虽已下定决心和离,但看到眼前这一幕,我心头一阵刺痛。
陆明川......
哪怕是现在,你也先选了旁人。
我冷眼看向面前这对做戏的人。
“她并无过错,你也无错,错的便是我。”
“我当初瞎了眼,才会嫁你,如今既已决定和离,你莫要再纠缠。”
陆明川将林月霜抱起,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。
“她手上有伤,我先带她去寻大夫。”
“至于和离的事,我说了,我不同意。”
“我的心意已明,你自己好生想想吧。”
8.
我本以为这事要这么拖下去,毕竟若陆明川不同意和离,这婚事就了结不了。
我都准备让讼师想别的办法了。
谁知那日,我却在衙门门口见到了陆明川。还有他身边的,林月霜。
一见到我,林月霜脸上带着得意的笑。
我缓步走到他们面前,掀开了帷帽。
“终究是来了?我还当你不会来呢。”
“陆明川,你可曾有过一刻,是真心待我?”
“还带着你的外室同来,这就要娶她进门?你们倒是性急。”
陆明川眉头紧锁,面露难色,却一言不发。
眼看就要得偿所愿,林月霜也不再伪装,带着笑意看我。
“知音姐,我本不愿明川哥与你和离。”
“可是怎么办呢?我有了身孕,叔叔婶婶欢喜得很,非要我生下来。”
“这腹中骨肉,是陆家长房嫡孙,我们不忍他一出生就背着庶出的名分。”
“同为女子,你定能体谅我的苦衷,是吧!知音姐?”
原来那日在我家闹这一出伤了自己,是为了这个。
去寻大夫,让陆明川知道她有了身孕。
想到这里,我嘴角微扬。“那还真是可喜可贺。”
“父母疼爱子女人之常情,只是你这孩子虽不用顶着庶出的名分,却也是继室所出的污名。”
“仔细想来,也好不到哪里去。”
林月霜神色一僵,正欲分辩,陆明川轻拉她的手,示意她莫要多言。
看着这二人,我笑着戴上帷帽。
“罢了,莫要耽搁了时辰。”
从衙门出来后,他们两人先走了。我立在门口等着车夫把马车签来。
望着手中的和离书,我有些恍惚,眼眶微微发热。
谁成亲时是奔着和离去的呢?
从一开始,谁不是想与身边人白头偕老呢?
我确实不谙男女之情。
所以,陆明川道他倾心于我,我信了。
陆明川说要护我周全,我信了。
陆明川说要相敬如宾,我也信了。
这三年的夫妻情分,我待他无愧于心。
陆明川,我不欠你。
9.
再遇陆明川是在一年后的宴席上。
席间宾客皆知我与陆明川的过往。
只是如今的陆家与叶家早已天壤之别,众人自然晓得该如何站队。
陆明川端着酒杯四处敬酒,低眉顺眼。
几个闺中密友围在我身边打趣。
“那便是你前夫?他这般眼界,当真令人不解。”
“听闻他家得罪了权贵,已是每况愈下,瞧他现下这般狼狈模样。”
“你当初是怎么想的,怎会嫁给这样的人。”
我摇了摇头不语,走到廊下歇息。
宴席将散时,陆明川寻到我身旁落座。
“知音,许久不见。”
许久不见......当真是令人心酸的四个字。
可这话从陆明川口中说出,我心中竟毫无波澜。
见我迟迟不语,陆明川自嘲一笑。
“若说,我是在与你和离后才懂得如何疼惜一个人,你可信?”
“知音,若是我们晚些相遇,结局会不会不同。”
“从前听人说,与其遗憾错过,不如感叹相遇太早。”
“从前我不信,如今我信了。”
我放下手中的酒盏,抬眸望向他。
“你们的孩子该出生了吧。”
“眼下的日子......”
我未及说完,陆明川便出言打断。
“我休了她。”
我有些诧异。
虽知他二人并非良缘,可这般快就落得一纸休书,还是令我意外。
看我怔住,陆明川又露出方才那般自嘲的笑容。
“那孩子不是我的。”
“我娘请了稳婆验证,不是我的骨肉。”
“这一年来,她攫取我许多家产,宅院铺面,甚至连田产的都拿去不少。”
“可笑吧,玩弄他人真心的人,终会自食其果。”
看着他的面容,我才蓦然发觉。
他哪还有当初那般意气风发,如今看来,竟比从前苍老了许多。
我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,索性不再开口。
他也不在意,只自顾自地说着。
“若是我们现在相遇,我有把握,定能做个称职的夫君。”
“我们遇见的时机不对,那时的我,尚且年少,不懂得什么是珍惜。”
“知音,你或许不信,可我当真心悦于你。”
见我依旧不语,陆明川神色愈发激动。
“知音,我是想说,请你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情分。”
“我定会好好待你,这是我的肺腑之言。”
说话间,他的泪水落入面前的酒盏。
酒面泛起一圈圈涟漪。
10.
我看着他的泪水,想起成亲那日的情景。
我挽着他的手,众人纷纷道贺。
那一日的我,是满怀期待地想与身边人共度余生。
“陆明川!直到如今,你也不明白我为何要离开。”
“你根本就不曾用心待我......又或者说,你心中的情意太过浅薄,不懂得真心待人为何物。”
“因你觉得我是良配,所以说心悦我。”
“因你见我执意要和离,要失去我了,所以说心悦我。”
“因如今你发现林月霜不好,日子过得不如意,所以说心悦我。”
“在这段情缘中,你从未有过一刻,是真心待我,你的情意总要加上诸多前提。”
“所以,陆明川,你心中从无真意。”
听完我的话,陆明川眉头紧锁,似是不解我的意思。
而我已不愿多言,拿起一旁的披风便要起身离去。
转身离开前一刻,陆明川仍站在廊下冲我大喊。
“叶知音!你说的话我不懂。”
“可你不是我,你怎知我心中所想!”
“叶知音,我心悦你!我心悦你!我心悦你......”
我迈步向前,不曾回头。
陆明川,我曾因你驻足,愿做你的妻子。
可你用行动告诉我,你不值得。
所以如今,我不会再为任何人停下自己的脚步,包括你。
我再不信那些以救赎为名的情意。
从和离那日起,
我叶知音,
只信自己。
(全文完——)